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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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還是謝謝你,」林諾將耳機和隨身聽收好遞給陸行風:「我很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
林諾很想告訴陸行風,這九年來他未必比他思念夏季少,只是他的真心向來不值錢,最在意他的夏季不在了,即使有再多的想念也不值得說給別人聽。
別人……
陸行風終於還是成了他生命中的「別人」。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還請陸醫生離開,我想休息了。」
「聽起來你好像完成了自我原諒。」陸行風冷笑一聲。
自我原諒嗎?
林諾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如果原諒是那麼簡單的事,用時間、用努力,哪怕用生命,他都一定會為之一搏。
然而除非夏季能夠活過來,否則他永遠也原諒不了自己。
「陸醫生!367鋪的病人需要搶救!」
走廊里傳來護士的喊聲,陸行風聞聲轉身往外跑去。
他沒有聽到林諾的回答,林諾卻清楚陸行風心裡已經有了他自己的答案——無論過去多少年,在陸行風的心裡,他都是那個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林諾。
他給李開宇發了條簡訊告訴他自己沒什麼事,李開宇很快就回了一連串的關心。
林諾住的是單人病房,除了刑警隊的人來過幾次,李開宇每晚下班跑來陪護,林諾這邊再沒有別人走動。
倒是聽李開宇提過,隔壁住了位摔傷腿的老人和一個闌尾炎開刀的學生。
林諾性子靜,平時就很少說話,偶爾李開宇撞見了他們的家屬來陪護,林諾遠遠聽他們聊天,李開宇同他們在門口笑笑鬧鬧的寒暄,林諾總覺得年輕人到底是活力四射,換做他可能就點點頭算作交流了。
但一到晚上,病房裡真的安靜下來了,林諾又怎麼都睡不著。在醫院裡什麼也做不了,每一天都太漫長了。
他整天沒有人可以交流,沉澱下來的孤獨感在靜謐的夜晚總是洶湧的撲向他。
他是一個沒有家的人,父母都去世后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親密無間的朋友。
林諾很多時候都在想,這一生最幸運是在年少的時候遇見了夏季。
「如果夏季知道我住院了……」林諾垂下眼瞼輕輕笑了。
有一瞬間他彷彿看到少年帶著滿臉的焦急,失了方向似的在他病床邊打轉,不知所措的說些顛三倒四關心的話。
如果他還活著多好。
九點多的時候,林諾才想起來沒回復林開宇的簡訊,他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過去:「我準備出院了。」
沒超過十秒手機屏幕就一頓閃爍。
李開宇隔著手機大呼小叫:「隊長!為什麼出院,你至少還要躺一周吧?」
「我的傷沒什麼大礙,」林諾輕聲道:「而且你每天跑來跑去也很辛苦。」
「我不辛苦!」李開宇就差沒順著手機爬過來:「隊長你光是救我的命就救了兩次,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這不得好好孝敬你!」
「少貧嘴。」林諾忍不住笑了:「出院我暫時歸不了隊,你別太擔心。」
「隊長,」李開宇支支吾吾起來:「是因為那個……陸醫生的話嗎?」
聽到「陸醫生」三個字林諾沉默了片刻,還是選擇了隱瞞。
「不是,」林諾道:「他那天只是開玩笑。」
「哦……」李開宇識趣地轉了個話題:「隊長,那我明天去接你出院。」
李開宇剛畢業沒兩年,年輕人朝氣蓬勃說話做事總是風風火火沒少得罪人,每次出了什麼事都是林諾這個做師父的在後面替他善後,李開宇的雛鳥情節是一天比一天加重。
可就算李開宇神經再大條也能感覺得出來,看起來溫和好相處的林諾身上其實總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他似乎很害怕和人建立過度親密的關係,也隨時做好了為人民赴湯蹈火,犧牲性命在所不辭的準備。
他不畏懼死亡,可他畏懼失去親密的人,所以他寧可沖在前面的是他孤身一人。
李開宇不明白林諾為什麼這樣,但他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林諾友好、禮貌地推開所有人。
「就這麼說定了,隊長你早點休息,我掛電話了!」
預料到林諾肯定會拒絕,李開宇當機立斷掛了電話。
林諾哭笑不得,他越來越招架不住李開宇了,這個熱情的年輕人身上總是帶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陽光四溢還不忘普照大地。
林諾則是他的重點關照對象。
「明明我才是師父……」他小聲念叨了一句,又莫名有些啞然。
李開宇和夏季是一類人。
他害怕在李開宇的身上重蹈覆轍,他已經害了夏季,他不能再害了李開宇。
林諾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才放下了手機,他扶住床沿緩緩起身下床,想簡單收拾下自己的隨身物品。
這次受的傷基本都在胸腹部,站起來的時候傷口隱隱作痛,林諾抬手按住腹部,微微皺了皺眉。
想站直還是有點困難,不過林諾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傷沒少受,恢復能力總歸比大多數人強些,他在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繃緊脊椎神經站直了身體。
挺過來這一次,到底還是死不了。
「能下地了?」
陸行風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他手裡還拿著本病歷。
「你……」林諾疑惑道:「不是有手術?」
「小手術。」
林諾和他相顧無言,見陸行風沒有走近的意思,就繼續扶住床沿慢慢朝衛生間走。
「既然能走動了,」陸行風突然開口:「就跟我去做個術后複查。」
林諾遲疑了一下:「這個點做複查會不會太晚了。」
陸行風沒說話,人還站在門口。
樓道里有其他路過的家屬和陸行風打招呼,誇了幾句陸行風負責盡職,陸行風臉上呈現出職業化的笑容,客客氣氣的捧了幾句他們的主治醫師也很負責,視線又轉回了林諾身上。
林諾手握在床沿的欄杆邊沒有出聲。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陸醫生多關心他這個病人,一下手術台就忙不迭趕來看望。
只有林諾知道,他現在能夠勉力站住都已經不容易了,光是動一下傷口就隱隱作痛,而從病房到做各項檢查的科室有不短的一段路程,他現在的身體狀態走過去十分艱難。
陸行風想讓他吃點苦頭。
他苦澀一笑,輕聲道:「好,我跟你過去。」
陸行風倒也不催促,他走出病房背著光看林諾一步步走向他。
林諾走得很慢,光是從病床到門口的這一段時間都能讓他冷汗簌簌,等終於走到了門口整個人都有些脫力。
「陸醫生,您先去放射科等我。」林諾聲音沙啞:「我走過去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X光室,」陸行風看了一眼手錶:「儘快,我時間不多。」
話雖如此,他沒有半分不耐煩,反而有種看好戲的愉悅,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一絲玩味。
林諾真是能忍,他並非不知道自己有意折磨他,可是這個人半聲不吭看起來彷彿與人為善,處處替他人考慮的樣子,但陸行風很清楚他骨子裡裝得都是自私自利。
無論他演得多麼逼真,痛楚寫了滿臉,陸行風連半分憐憫都不願意給他。
他不相信林諾。
林諾花了不少時間才走到X光室,他的嘴唇因為傷口傳來的痛楚而背咬得發白,汗水浸透了鬢髮,眼前一陣陣發黑,口中泛出血腥的氣味。
他想到剛入刑警隊的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那個時候遇到過一起惡性綁架事件,有自殺傾向的劫匪當街挾持了人質,談判專家、刑警隊、武警圍了一圈和他耗了半天。
眼看著劫匪在爆發邊緣,人質處境極度危險,關鍵時刻林諾想都沒想就撲過去救下了被匪徒劫持的人質,匪徒當場就朝他的心臟來了一梭子。
自行改造的散彈槍,匪徒不專業打歪偏離了心房,但林諾的心肺還是受了重傷。
也是連夜被送進了當時執勤地附近的醫院,醫生搶救了一晚上,生死一線把人救了回來。
林諾在病床上躺了一周,當時和他一起執勤的刑警和他一樣是個剛畢業的愣頭青,二十幾歲的大男孩天天在他床邊哭成淚人:「你怎麼這麼虎啊,你那是命不是什麼不稀罕的垃圾,說丟就丟!團隊作戰懂不懂,懂不懂啊你?!」
林諾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再哭下去自己沒事也被他哭成有事了,那隊友才抽搭著鼻涕紅了眼眶瞪他:「以後不許這樣了。」
結果,躺了才半個月林諾就申請了歸隊,隊里自然不許強讓他多休息了一個月,林諾不甘心還生龍活虎的跑去學了個跆拳道,差點沒把擔心他的隊友氣死。
「以後不許」四個字林諾到底是沒做到,後來那年抽抽搭搭的小夥子一路立功調去C市刑偵隊,再給林諾打電話時只剩下了嘆氣。
「你要惜命。」他總是和林諾說這句話。
林諾敷衍的點點頭,照舊執行任務時拿出命去搏。
沒有人清楚為什麼性格溫和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林諾,執行起任務來就跟怕自己不死似的玩命。
只有林諾知道,九年前的夏天,他看著夏季染滿鮮血倒在地上的時候,他有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必須彌補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只能不停地豁出命去救人,才能彌補他心裡源源不斷,一年比一年更深的對夏季的愧疚。
他隨著歲月年歲增添,也許過得不算美滿,但至少他還活著。
然而夏季卻永遠只能停留在少年時期。
陸行風覺得這不公平,死的應該是他。
林諾難得覺得他和陸行風有共同之處,因為——他竟然也這麼覺得。
但到底是受的傷過多了身體不如從前,這次光是小小的刀傷居然都能讓他行走困難。
「陸行風,」林諾喘了口氣看向眼前的男人:「這樣解不了氣。」
這樣解不了氣。
一刀捅向他也好,拿槍朝著他心臟直射也好,看他苟延殘喘半死不活的受折磨也好。
這些都解不了氣。
因為這些全部的全部,他都已經對自己試過了。
陸行風想要什麼,林諾太清楚了。
「夏季回不來了。」
「閉嘴。」陸行風一把扔掉手中正在看的病例:「林諾,你給我滾出去!」
「但我可以還。」林諾手指泛白地緊緊扣住門沿,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這點支撐是他最後的動力。
「我可以還……」
像是擔心陸行風沒有聽清似的,林諾又喃喃自語了一遍。
「你拿什麼還?」陸行風不可抑制地暴怒:「還得起嗎?那是一條命!」
「我……」
林諾的聲音低下去,扶住門框的手指微微顫抖,整個人如同寒風枝頭最後一片樹葉,止不住的打顫。
「咳……」他輕咳了一聲,手指脫力整個人順著門邊緩緩滑落。
他跪在了陸行風面前。
「我會還。」林諾嘶啞著嗓子呢喃道:「哪怕是死。」
如果有一天,他倒在陸行風面前咽下最後一口氣,這個人的恨意,會不會少一點。
往後歲月,那些縈繞他的痛苦散去后,他會不會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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