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狠心散鸳鸯
9.09
坐了一上午，孟靖軒的肚子都快被茶水撐飽了。宋青檸見他如坐針氈，不禁莞爾，上前替他解了圍：「今日就到這兒吧，終身大事馬虎不得，孟公子一一見過，也要好好細想想不是？諸位先請回吧。」
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待院子里重新空下來，孟靖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從前跟著師父練武都沒有這麼累，苦笑道：「今天可真叫我大開眼界。李媽，這樣的事情，可千萬不能再有第二回了。」
李媽只顧著低頭數錢，全然沒在意他說了什麼，嗯嗯啊啊地，應得隨意。宋相思從牆角拿了笤帚，開始清掃方才那群人吃剩的瓜殼果皮。
孟靖軒想起剛剛沒有瞧見她的身影，便遲疑著走上前，問：「明明宋姑娘才是明月館的主人，怎麼方才卻是李媽在主持大局？」
宋相思聽他發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她為了哄你今日來院子里，說假話誑了你，我私心裡覺得對你不起，所以才故意沒有現身。」
「原是如此。」孟靖軒瞭然。
他見宋相思溫婉，說起話來也是柔柔的，從不大聲，不由得有些好奇。這樣的性子，實在很難想象她眉飛色舞為人說媒的模樣。
到底是不經世事的公子，心思單純，心裡想著什麼，便下意識地問了出來。等話出了口，方覺得後悔，神情有些懊惱。
宋相思忍不住彎起了唇角，道：「我下午要去一趟徐府，你若實在好奇，又閑得發慌，可以與我同去。」
「真的嗎？」孟靖軒驚喜地問。
來陵縣這麼久，一直在養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快成閨閣小姐了。這會子聽到能出去轉轉，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
「當然。」宋相思點了點頭，「不過，你得先將身上這套衣服換下來。這料子一看就貴得嚇死人，你若與我同去，須得安個不打眼的身份，穿得這麼好，誰會相信你是我表親。」
今日徐家小姐沒有來，可見她對孟靖軒不感興趣。如此，便不能讓他大搖大擺地上街，否則叫旁人見了，還以為他對徐家小姐有意，閑話傳出去，對兩人都困擾。
可孟靖軒沒了包袱，只剩下這身衣服，便有些犯難。
想了想，宋相思道：「我屋裡有件青灰色的袍子，裁縫做大了，所以一直都不曾穿過，還是新的。你要是不嫌棄，就穿那身吧。」
「不嫌棄不嫌棄。」孟靖軒連忙道。
「那好，我替你拿來。」她說著，就回房，從衣櫃里取了袍子來交與他。
用過午膳，二人便出門了。走的角門，又特意繞了小路，所以並沒有遇見什麼人。
到了徐府，徐家小姐已在前廳等候。門口的下人將二人領了去，而後退下了。
「這是我為小姐挑選的佳郎人選，家世，才學，樣貌，皆為上等。小姐可過目。」宋相思說著，便將手中擬好的花名冊遞了過去。
徐家小姐一頁頁地翻看，手上不作半點停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宋相思看出來了，卻也沒急著開口。等她全部翻完了，才問：「小姐不滿意嗎？」
「嗯。」徐家小姐含糊地應了一聲。
宋相思將花名冊收回，又問：「相思多嘴，敢問小姐心裡，可是已經有了人選？」
徐家小姐不說話了，雪白的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將心事告訴一個外人。
宋相思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小姐若是信得過我，我可以替小姐去那位公子的府上說親。」
「府上？」徐家小姐苦笑了一聲，「他家住城東，茅草為頂，碎石為牆，何來府上。」
話說到這兒，她忽然頓住了，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撲通一聲，在宋相思面前跪下了。
「徐小姐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宋相思趕忙去扶她，後者卻是搖頭，一行清淚劃過如玉的臉龐：「宋姑娘，我也不瞞你了。其實，我早與郭秀才互許了終身。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可同時，我亦深知，這門親事，爹爹和娘親決計不會同意。所以，宋姑娘，我請求你，去幫我勸勸他們吧。我願嫁給郭秀才，哪怕往後一日三餐，粗茶淡飯，我也認了。」
宋相思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待回過神，當即便冷了臉：「徐姑娘，這些話，我就當自己沒聽過。媒錢晚些我會讓李媽送回府上，告辭。」
說罷，她便大步朝著門外走去。孟靖軒看了眼仍坐在地上默默垂淚的徐家小姐，低低嘆了口氣，最後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無話，快到明月館時，宋相思終於忍不住，自嘲一般地笑了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就這樣拆散了一對有緣人。」
孟靖軒急急搖頭，連忙否認：「不是的。你這麼做，自然有你的考量，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替徐小姐去當說客，若事成，自然皆大歡喜，若不成，她也不會怨你。」
「不會有皆大歡喜。」宋相思搖了搖頭，「娶妻嫁夫，理應門當戶對。那郭秀才我見過，為人清高孤傲，自視甚高，靠賣字畫為生，這樣的人，是斷斷然不肯入贅的。徐小姐嫁了他，怕是只有吃苦的份。」
孟靖軒想起方才，忍不住辯駁：「可徐小姐說，她不怕吃苦。」
宋相思用一副「你不懂」的神情瞧著他，道：「如今兩人正相愛，有情飲水飽，可是時間長了，徐小姐難免不會厭倦這樣的生活。她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往後餘生要日日沉浸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為那一分一厘去斤斤計較，如何忍受得了。」
孟靖軒不說話了。
兩人又走了一陣，經過一個轉角時，他忽然問：「宋姑娘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近水樓台先得月，為何不為自己說門親事呢？是和徐小姐一樣，已有了心上人嗎？」
宋相思見他岔開話題，顯然是不糾結方才那件事了，莫名鬆了口氣。她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笑著反問道：「你可知這世上，哪家的姑娘最難嫁？」
這倒是問倒了他。
最難嫁……瘸子？瞎子？聾子？
可又隱隱覺得，答案不該那麼簡單。
最後，孟靖軒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是紅娘。」宋相思沒有同他兜圈子，直接說出了答案。
這個答案令孟靖軒實在意外，他問：「這是為何？」
「紅娘若是嫁得好呢，旁人就會說，看她，最好的人家都留給了自己。紅娘若是嫁得不好，旁人又會說，看她，再伶牙俐齒又如何，還不是自己都嫁不好。」
說到這兒，宋相思幽幽一嘆：「做人難，做紅娘更難啊。」
她雖在嘆，眉宇間卻沒半點失落，反而有些佯裝的狡黠，眼波流轉，漾著細碎的光。孟靖軒看著，一時間竟有些挪不開眼。
到了明月館，宋相思就同李媽說了此事。後者雖然惋惜那五兩銀子，但想到上午有大筆錢財進賬，兩相一對比，也不是特別痛心了，便沒多嘮叨。
宋相思昨夜做了噩夢，沒睡好，囑咐李媽記得送回銀子后，便回房睡覺去了。
再醒來時，外頭的天已經大暗，一輪彎月掛在當空，透過敞開的雕花木窗可以清楚看個全貌。她睡了半晌，如今腹中空空，便起身穿好鞋襪，準備去后廚覓食。
廚房裡還剩兩個涼饅頭，和一小碗白天吃剩的獅子頭，宋相思預備熱一熱再吃，便搜尋了些柴火，開始點火。
只是，這等粗活，向來都是李媽在做，她實在沒有天分，最後好不容易點著，卻是把廚房給點著了。
眼前滔天的火光使她慌了神，一時間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記憶里，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也是這樣的火光，她縮在牆角，嚇得連哭也忘記了。
院子里充斥著哭喊聲，求饒聲，還有刀劍沒入身體的聲音。那些聲音混在一起，極霸道，她拚命掩住耳朵，還是能清楚地聽到。
那時候，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好大一塊橫木在她面前落下來，砸在地上的重響令她心頭一震。可她還是沒有逃。外面都是人，逃出去了又能怎樣，左右，都是要死的。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轟——門板突然被人從外面踹開，父親倉皇地衝進來，臉上布滿焦急。他不停地朝著四下里探看，嘴裡還喊著她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猝不及防從眼眶裡滾落，大顆大顆地掉在地上。
那一刻，她忽然就改變了主意。
她想要活下去。
嗚咽聲起，父親終於發現了她。他快步走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然後護著她彎腰小跑了出去。
「哎呀，真是要命了！」
耳畔傳來李媽的聲音，沉浸在記憶里的思緒被強行拉回，宋相思看了看四周，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一絲悵然。
好在後廚門口就有井，李媽反應快，立刻放桶下去，打水上來，狠狠一潑，火勢便得到了控制，再一潑，火光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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