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八送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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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孟靖軒不能笑,一笑,那傷口就要裂開,直疼得皺眉。
宋相思也意識到了,便將《笑林廣記》還了回去,換了盤棋來。
她學得不精,只是剛入門的半吊子,孟靖軒從前家裡請了先生教,正經學了許多年,兩人之間自然是不能比的。於是,宋相思每次都被殺得片甲不留。
實力相差太懸殊,每次的戰局都忒難看,輸棋的固然不痛快,贏棋的也是興緻缺缺。幾日下來,宋相思默默又將棋盤還了回去。
徐家小姐要成親了。夫家與徐家是世交,兩人幼時常在一處玩耍,也算是青梅竹馬。宋相思的刺繡在陵縣是數一數二的好,徐家便請了她來綉嫁衣。
孟靖軒來找她時,後者正在綉鴛鴦。午後的陽光透過半透明的窗紗,柔和地灑在她身上。緞子是紅的,紅得耀目,偏她又白凈,被這緞子一襯,平添了幾分嬌媚。
有一兩綹髮絲散落下來,垂在鬢邊,她繡得入神,便隨手繞到耳後。
只是到底不是個好法子。
那髮絲很快又落下來,清風一吹,就要擋住視線。宋相思伸手撥開,孰料寬大的衣袖不小心撞到髮釵,只聽得啪嗒一聲,釵子落地,滿頭青絲跟著披散下來。
她無法,只好放下手裡的綉針,俯身撿起髮釵,重新開始綰髮。可惜心越急就越不能成事,幾次下來,都扎得歪歪扭扭,眉宇間便染上了幾分不耐煩。
孟靖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鬼使神差地,他快步走上前,拿起一旁妝奩里的木梳,替她細細梳了起來。
宋相思的心裡咯噔一聲,就要回頭。孟靖軒猜到了她的想法,先一步出聲道:「別動。」
她果然就不動了,一隻手愣愣地舉著髮釵,僵在半空中,臉一點一點地燒起來,好像施了胭脂。
鼻尖傳來淡淡的皂莢香。是他身上的?還是她身上的?
早已分不清。
四周消散,萬物成空。那一瞬,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也不知過去多久,終於,孟靖軒梳好了。宋相思囁嚅著道了聲「多謝」,細若蚊喃。
空氣突然安靜,落根針都能聽得分明。宋相思也感覺到氣氛有些僵,想了想,她若無其事地笑道:「這些天,你一直待在明月館里養病,想來是悶壞了。再過一陣,就是送花神的日子,你可要與我一同上街?」
「什麼是送花神?」孟靖軒還是第一次聽說。
有了新話題,之前的那點尷尬立刻一掃而空,宋相思臉上的笑容也跟著真切了幾分:「每年夏末秋初,季節更替之時,秋風瑟瑟百花殺,自然就要送花神了。這是陵縣特有的節日。」
孟靖軒瞭然,又問:「那,送花神那日要做些什麼?例如吃粽子,包青團一類。」
宋相思搖了搖頭:「什麼也不做。到了那日,街上會紮起漂亮的花燈,只消欣賞就好了。」
「哦。」孟靖軒明白過來,便也開始期待。
好在期待中的日子總是過去得特別快,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八。
用過晚膳,孟靖軒換上新做的湖藍長衫,又用同色布帛束髮。穿戴整齊后,他快步出了門。
宋相思早已等在門口。她今日穿了一襲藕色繡花長裙,嬌小柔美的身形被襯托得愈發纖瘦,我見猶憐。孟靖軒怔了一瞬,心湖不自覺揚起一抹漣漪。
宋相思見他來,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孟公子來了。我們走吧。」
孟靖軒回神,連忙別開眼,耳尖微微有些泛紅。他應了聲,兩人一齊出了門。
街上果然熱鬧非凡,人與人之間摩肩接踵,擠滿了一整條街。各色花燈造型各異,擺放在路的兩邊,供行人觀賞。
「喏,這個就是花神娘娘了。」宋相思手指著其中一個花燈,向孟靖軒介紹。
聞言,他走上前去看,只見那畫中的女子站在一朵盛大的蓮花座上,周圍布滿祥雲,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走過繁華的燈市街,往前是一座橋,橋下火光點點,黑夜下,襯著暗色的河水,猶如另一條星河。
宋相思見孟靖軒盯著水面發愣,便同他道:「這是荷花燈。相傳,只要在送花神這日,將荷花燈放出去,寄託著心愿,花神娘娘看到了,就會幫忙實現。」
「原是如此。」孟靖軒瞭然,「你想放嗎?想放的話,我去買給你。」
他典當了束髮的玉冠,所以手裡頭有些余錢。
「不了,」宋相思搖頭,「父親說過,鬼神要敬而遠之,君子當正道在心。所以,我從不參與這些。」
她極少談論起自己的家人,兩人認識這麼久了,她至多提一句自己的父親,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孟靖軒有些好奇,問:「你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宋相思不說話了,眼裡盛滿了一種孟靖軒看不懂的哀傷。她目光沉沉,像是有無盡幽怨積在千葉蓮塘。
他意識到自己大抵是說錯話了,正準備換個話題,卻聽她道:「了解他的人,不了解他的人,都說他不好,可偏偏,他待我極好。這些好,讓我沒辦法去公平地看待他的不好。所以,我只能告訴你,在我心裡,他是一個很好父親。」
孟靖軒被這一長串繞口令似的話聽暈了,又不敢再發問,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便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假裝自己明白了。
宋相思看他一副老學究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心頭的烏雲跟著散去不少。
想了想,她道:「父親有很多個孩子,可他一個都不喜歡,只獨寵我。興許,是因為我一出生就沒了娘的緣故吧。他很忙,每天有數不清的公務要處理,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每天抽出時間,親自下廚,為我做糕點吃。」
回憶起從前,她的眉眼漸漸舒展,嘴角的笑容也跟著柔和:「我最喜歡的,就是父親做的桃花酥。」
每年春天,園子里的桃花總是盛放,開了一樹又一樹,灼灼其華,甚是艷麗。
宋父會揀一些花瓣齊全的,放在籃子里,將花蕊和花托都拆下,只留下花瓣,再取一瓢清水,將雜質都沖刷乾淨,之後放在太陽底下晾乾。
趁這空當,他會將麵粉和好,用擀麵杖擀成張張薄薄的大餅,再取桃花來,澆點蜂蜜,一層又一層地往上疊。最後,在頂上均勻地刷一層酥油,就可以上架子烤了。
烤的炭火也很講究,不能是一般取暖的炭,須得是果木炭才行。用這種炭烤出來的餅,又酥又香,令人食指大動。
「常有人勸父親,說君子遠庖廚,可父親卻不在意。他總是笑眯眯地說,只要我的相思高興就好了。」
宋相思說不下去了。
她的眼眶微微發紅,泛著水光,倒映著清澈的河水,越發澄凈,楚楚可憐。孟靖軒看著她,心臟彷彿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拽住,扯得生疼。
心念一動,他就像是被下了咒,一時間,什麼禮法規矩全都拋到了一邊,滿心滿眼只有眼前的姑娘。他緩緩靠近,微涼的雙唇輕輕落在她的嘴角,如蜻蜓點水,如羽毛劃過。
溫熱的氣息噴洒在臉上,痒痒的。大腦停止運轉,只剩下一片空白。
宋相思怔住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怦怦地,幾乎要跳出來。
然後,他放開她的手,退回到原先的位置。兩人的臉通紅,孟靖軒如同一隻蒸熟的大螃蟹,宋相思也沒好到哪裡去,連玉頸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頓了頓,孟靖軒鼓足勇氣,磕磕巴巴地開口:「宋,宋姑娘,孟某家世清白,身體康健,若你願意,我,我……」
「孟公子,」宋相思打斷了他,「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啊?」孟靖軒一怔,「哦……那,那好吧。」
他應下,若有所思地跟著她往回走。
這天晚上,宋相思破天荒地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墨色的青絲鋪散在枕邊,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是那張清俊的臉。
睡意全無。
這些年,她隱姓埋名在這裡生活,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自有她的苦衷,說出來,他未必能懂。況且,她的人生太多起伏不定,她自己受苦罷,不想再拖累了他。
雕花木窗外,廊前的紙燈籠輕輕搖晃,晃出柔和美好的光暈。夜風吹進屋子裡,是杜鵑花香。她細細地嗅,而後長長一嘆。
明日就去下逐客令。她想。左右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匣子里還有些散碎銀兩,為他雇輛馬車去京城,該是綽綽有餘。
想著想著,思緒漸漸飄遠了。睡意襲來,她慢慢合上了雙眼,終於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外頭的天光已大亮。宋相思穿好鞋襪出門,見廚房的煙囪裊裊冒著炊煙,門卻緊緊關閉著,不由得覺得奇怪。
裡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她想了想,弓起身子,湊到門縫處看。
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只見孟靖軒手裡捏著個白胖麵糰,正壓在案板上用力地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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