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狐狸，我去不了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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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和驚覺自己的失態，一時間愣在原地。
他是出家人，按理說，早已拋卻七情六慾，哪來這些俗世人的情緒。
可方才那話，又分明，分明……
他心裡想了許多，百轉千回，最後皆化作低低一嘆。閉了閉眼，他揚起一抹極淡的苦笑，道：「清央，你不要去京城了。」
清央聞言，垂下頭，沒有說話。
其實，她也不想去京城。聽說，當今皇上昏庸無能，荒淫無道，心腹陸大人笑裡藏刀，陰險毒辣，左膀右臂霍將軍暴戾成性，能止小兒夜啼，個個都不是好相與的。
可，那是天命呀……
靜和看出她的動搖，頓了頓，接著道：「我也不做和尚了，我們去江南吧。」
江南啊。
她在青丘時，聽上了年紀的狐狸奶奶說起過江南。那是個極溫柔的地方，穿著粗麻布衣的漁家女坐在船頭歌唱，玉足在清澈的河水裡晃啊晃。有晚風吹過清澈的湖面，碧波輕盪。
清央一開始當他在開玩笑，可是認真盯了好半晌，也沒看出半分破綻來，眼圈忽然就紅了。
是哦，成仙有什麼好。
她見過山花爛漫，見過芳草萋萋，見過他看向自己時眼底的波瀾。
成仙，了無意趣。
「好。」清央揉了揉眼睛，「那你回去收拾東西，我在破廟裡等你。」
「嗯。」靜和點頭，握住她的手，「我馬上回來，等我。」
說完，他翻身上馬，鞭子高高揚起，馬兒吃痛，撒開蹄子往前跑，很快就沒了蹤影。
回到雲來寺，靜和直奔寮房，住持正在抄寫經書，見到他來，溫和地問：「靜和來了。找我有什麼事嗎？」
「師父，我要還俗。」他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還俗？」住持怔住了。昨兒還好端端的，怎麼今日就要還俗了呢。
「是。」靜和目光堅決，「我答應了一個姑娘，要陪她去江南。」
住持放下筆，神色微斂。良久，他嘆了口氣，道：「靜和，說實話，你是個好苗子。那麼多的師兄弟里，我最器重你，也一直拿你當接班人在培養。你初入紅塵，因此覺得新鮮，以為那就是情動，待時間久了，你就會明白，塵世間的愛恨與分離，都只不過是眼前雲煙罷。」
靜和搖了搖頭：「師父，弟子自覺修行不夠，這輩子未必能參透。我怕老來後悔，後悔當時沒抓住那姑娘的手，所以，還請師父成全。」
住持又是一嘆，終究拗不過他，同意了。
這天晚上，靜和離開雲來寺，與清央會和。月光下，他牽著她的手，她踩著他的腳印，一步步走下去，以為就是白頭。
可惜。
哪有什麼白頭。
很多年以後，清央總還記得那個清明。沒完沒了的雨，淅淅瀝瀝，在依依楊柳間，在淺淺杏花里，連綿到天明。
靜和一出清河縣就開始生病，高燒反反覆復，一直不好。清央就近找了個客棧住下，請了大夫來瞧，瞧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受了風寒，吃點葯，多休息，興許就能好。
興許。這兩個字，大夫自己也說得心虛。
清央一開始以為是水土不服，便將真氣輸給他。高燒很快就退了，可靜和的精神卻沒有變好，整個人的力氣彷彿被抽空，連走幾步路都會喘。
清央問掌柜的借了廚房，親自做了他最愛吃的白菜燉豆腐。靜和敷衍地吃了幾口，並不是不好吃，而是他忽然失了胃口。
清央終於明白過來。他不是病了，這是報應。
人妖雙棲，天誅地滅。
他們在逆天而行。
清央猜到可能會有報應，可她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道行不差，總能抵擋。人的一生太短了，不過匆匆數十載，她想先陪他走完，有什麼懲罰，之後受著就是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報應落在了靜和身上。
初十那日，清央坐在窗邊縫補衣服，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歲月靜好。有風吹進屋子，一綹碎發吹落下來，垂在耳邊。
靜和走過去，執起那綹碎發，正欲替她挽起，胸口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
「靜和！」清央慌了神，忙扶他坐下，一下一下為他順背，「是不是很難受？」
說著，她伸出手，想為他輸點真氣，讓他好受一些。靜和牽住她的手，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坐在榻上輕輕地咳。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待身體稍稍好受些，他朝清央抱歉地笑了笑，道：「小狐狸，對不起，我怕是去不了江南了。」
清央捂住他的嘴，眼角有清淚滑落：「不會的，靜和，你一定會好好的。」
靜和摸了摸她的頭頂，眼底翻湧著清央看不懂的情緒。
他亦想好好陪著她，從春花到秋月，從朝陽到晚霞。可如今看來，這願望，或許要成為奢望了。
半夜，清央醒了。
靜和就躺在身側。他熟睡著，眉頭卻微皺，像是承受著什麼痛苦，連夢裡也不安生。她伸手，撫上那褶皺，眼角沁出一滴淚。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
她輕聲念著，念到這兒時，聲音忍不住哽咽起來。
這幾日，靜和怕她擔心，故意在她面前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她懂得，所以一直在配合，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會心疼地偷偷哭出聲。
有些道理，在幻境里時，就該明白的。
只是太晚了。
清央擦去眼角淚水，強牽起一個笑：「三願如同分飛燕，歲歲年年永不見。」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這場胭脂色的夢，綺麗而盛大，只是到如今，也該醒了。
她低頭，在他微涼的唇上，緩緩印下一吻。
「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死去，所以，我封了你的情念，連同記憶一起抹去。小和尚，等你醒來，萬事皆忘，不必記得我。」
一人一妖回到雲來寺，住持聽小和尚說有客來訪，出門一看，見到著女裝的清央，頓時傻眼了。
這下還有什麼可不明白的呢，之前的許多事情，忽然就能串聯到一起了。
住持難得動了氣，態度有些冷硬：「阿彌陀佛。事已至此，施主還回來做什麼。」
清央知道住持不高興。自己騙了他這麼久，還拐跑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沒讓人立刻把自己轟出去，已經是留了顏面。
但她不能走。靜和還在馬車裡昏睡著，即使再尷尬，她也得厚著臉皮求情。
「前塵往事，是我不好。佛家有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靜和是受我矇騙，如今願回頭是岸，還請大師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說著，她福了一福。
這段時間，住持一直對靜和一事耿耿於懷，如今人既好端端的回來了，那罪魁禍首又將姿態擺得極低，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意了。
清央走了。
她去了京城，除了那隻香囊，什麼也沒帶上。
飛上枝頭，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於狐妖而言，易如反掌。
摘星閣內，碩大的東海夜明珠分散四周，熠熠生輝，恍如白晝。
皇上一把擁住懷裡的清央，將頭埋在她的頸間，眼裡是深深的迷戀：「美人，普天之下，只要你想要，朕都送給你。」
她笑得花枝亂顫，露出漂亮的天鵝頸，濃墨艷麗的面容上是芍藥媚色：「下月初就是臣妾的生辰，屆時，皇上送我一斛白玉珠可好？」
「好好好，」皇上答應得爽快，「莫說是那白玉珠了，只要美人高興，就算是星星月亮，朕也讓他們想辦法給你弄來。」
這皇位來得太容易，他幾乎沒出什麼力氣，所以根本不知道珍惜為何物。
百姓如水，君王如舟。得民心時，水能載舟，失民心時，亦能覆舟。
從古至今一貫如此。
城破了。
大勢已去，皇室宗親豈可苟活。皇上知道八王爺已帶人殺入京城，他貪生怕死慣了，自然不願以身殉國，也怕被捉后飽受酷刑，便留下少部分軍力給陸大人和霍將軍，讓他們與敵軍斡旋，拖延時間，自己則偷偷從暗道逃走。
他身無長物，卻偏偏做著東山再起的美夢，自以為是真龍天子，只要時來運轉，還能回來繼續享受他的榮華富貴。走之前，他還特意讓宮人去喊清央，讓她跟著一塊兒走，許諾來日再回宮，他就封她做皇后。
都到了這會子，大局已定，清央懶得再陪他演戲，乾脆沒有理，獨自一人上了鳳凰台。
這是滿宮裡視野最開闊的地方。
她看到民兵大量湧入，看到宮女太監驚慌躲閃。哭喊聲不絕於耳，鮮血濺了滿地，汩汩流淌，刺目殷紅。
看著看著，一道雪白的身影忽然闖入眼帘。那身影極眼熟，眼熟到她全身都僵住。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他，至於多久，連她自己都快記不清。可偏偏有些人，像毒，深入骨髓，再難根除。哪怕周圍千軍萬馬，他還是會卓然闖入視野，觸目驚心。
雖千萬人……何加焉。
作者有話說:
明天這卷應該就大結局啦，下一個寫誰的故事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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