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異心結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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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清歡打量了半晌,隨即搖了搖頭:「唔,就是衣服不行,又臟又舊,白瞎了這副好相貌。」
想起兩人進客棧時,小二鄙夷的眼神,葉清歡心裡硌得慌,越發覺得這身粗麻布衣礙眼:「明日我帶你上街,去成衣鋪挑幾件新衣服。」
「真的嗎?」
陸嘉衍在鄉下長大,活脫脫一個土包子,沒進過城,沒逛過街,更沒去過什麼成衣鋪,聞言高興極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
那是從未有過的時光。
小縣城裡繁華熱鬧,鼎沸喧囂。行人來來往往,構成盛世的蜂巢。
陸嘉衍見識少,什麼都沒聽說過,什麼都覺得新鮮。好在葉清歡耐心,非但不嫌麻煩,還會用玉珠落盤般好聽的聲音,溫柔地同他說話。
陌生的情愫猶如一顆種子,深深地埋進心底,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中,慢慢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可他不敢宣之於口。
他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到頭來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境地,只好將這份心意妥帖收藏,偷偷苦澀,又偷偷歡喜。
進京前夜,恰好是上巳節,想到明天就要分離,往後或許再會無期,陸嘉衍心事重重,提出想去街上走走,葉清歡同意了。
月色極美。晚風吹過,是杜鵑花香。
車水馬龍的小城,楊柳依依的湖畔,她在萬千人群中,悄無聲息地拉住了他。
兩隻微涼的手交疊在一起,陸嘉衍一怔,偏過頭去。
葉清歡莫名有些緊張,偏偏又努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阿衍,我這人素來直爽,從不遮掩什麼。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陸嘉衍愣住了,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要淹沒他心頭的狂喜。
怎麼會不喜歡。
十六歲的少年緊緊握住女孩的手,鄭重地道:「喜歡。清歡,我喜歡你。」
葉清歡見他一臉嚴肅,忍不住笑起來:「那,我不做江湖女子了。我們成親,我做你的夫人,好不好?」
「好!」陸嘉衍點了點頭。一字之言,擲地有聲。
年少的誓言總是令人心動,滿懷一腔真誠,可現實卻往往殘忍又無情。
葉清歡永遠都記得那個下午。天氣驟冷,淅淅瀝瀝的雨綿延了整座城,落個沒完。陸嘉衍受了風寒,加上水土不服,一回府就開始發起高燒。
下人們手忙腳亂,把他送回屋裡休養。葉清歡也想跟去,可是陸家主叫住了她,讓她去前廳等著,說是有話要講,她無法,只好頓住腳步。
家丁將茶點端上桌,她等了又等,碗里的茶水都涼透了,陸家主才不急不緩地現身。
「你們的事情,我都聽衍兒說了,我這人素來說話直,葉姑娘你別見怪。你想嫁給我兒,簡直痴心妄想。陸家是什麼地位,你又是什麼身份,哪是可以隨意高攀的。不識相。」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陸家主又是一臉不屑,眼裡的嘲弄看得分明。
葉清歡還年輕,她有自己的驕傲,當即冷笑一聲,道:「哦,你說那事。不過是我心血來潮的一句玩笑話,逗逗陸嘉衍罷,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也就你們陸家這群傻子才會當真。」
頓了頓,她接著道:「此次護送途中,我受了重傷,還請陸老爺結清餘款之時,記得把醫藥費和誤工費也一併算上。宮主還在等我回去復命,告辭。」
說完,她也不管陸家主是何反應,兀自轉身離去,直到拐過街角,才緩緩落下淚來。
她走的太快,以至於沒看到身後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的少年扶著門框,獃獃地望著她的背影。
原來那才是她。
當真翩然,當真瀟洒。
從那天起,陸嘉衍好似變了一個人。他變得不愛說話,整日只顧著悶頭讀書,悶頭學武。
師父們都誇他有天賦,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能靜得下心來,屬實難得,來日必能成大器。陸家主聽到這些話,很是欣慰,陸嘉衍卻沒有任何錶示。
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
陸家主年邁,陸母幾年前便已身故。這個家裡的人無一不想除掉他,沒有人真的對他好。大家都是笑裡藏刀,表面上和和氣氣,背地裡明槍暗箭,那些意想不到的陷阱,防不勝防的詭計,時時刻刻都對準了他。
他害怕這個家族,害怕這些傷害。可是他逃無可逃,只能在沒有人的深夜,默默低喃那個少女的名字。
清歡,清歡。
及冠那日,陸家主大擺筵席,請了所有族人前來慶賀,同時也是做個見證。他年事已高,自願退位,往後,陸嘉衍就是名副其實的家主。
眾人聽到這話,舉起酒杯,恭恭敬敬,高呼家主。陸嘉衍笑著應下,舉止大方得體,如同一個真正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再沒有半分當年的影子。
當晚,賓客散去,他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
春寒料峭,冷月如霜,高高地掛在天上。
算起來,他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過她。這四年裡,他惱她無心,氣她絕情,卻又控制不住地想念她。喜歡並沒有被時間消磨殆盡,反而愈加深刻。
他亦寫過許多信,一張,一張,訴不盡的悲喜,想要寄給她,只是最後都焚毀了,黑色的灰燼揚在風裡。
男人抬起頭,青白月光落下,清晰地描摹出他的眉眼,一雙桃花眸里,若有還無的霧氣。
他想,那就這樣吧。
既然不能兩情相悅,那就不擇手段,得到她,把她困在身邊,哪怕她恨他,他也認了。
打定主意,他找上了儲君人選中最不被看好的四皇子,兩人達成一致,結為同盟。
隔年,皇上駕崩,宮中大亂,陸嘉衍按照事先部署好的計劃,輔佐四皇子順利登基。八皇子在暗衛的護送下成功脫逃,他下令追殺,懸賞一千兩黃金。
新皇感激他的鼎力相助,封他做丞相,予奪生殺,從此權傾朝野,一人之下。
待時局稍稍穩定,陸嘉衍迫不及待帶領大隊人馬殺上仙靈山。
那天日落,夕陽的餘暉撒向大地,玄女宮門口血流成河,映著橘黃的光,耀得刺目。
葉清歡正揮劍幫師姐逼退舉刀而上的士兵,聽到腳步聲,回頭,冷不防看見朝思暮想的少年,不由得頓住了。
陸嘉衍緩步走上前,嘴角微微勾起,端的是一派風流:「清歡,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怎麼會不記得。
她還以為,她與他,要死生不復相見了,沒想到,竟還能有再見面的一天,更沒想到,記憶里單純善良的少年,會變得殘忍如斯。
明明是相似的眉眼,卻教她遲疑著不敢相認。
長久的沉默,在陸嘉衍眼裡變了味。他低低地笑了一聲,摺扇在手中展開:「看來是不記得了。沒關係,清歡,我很高興,從今往後,你就只有我了。」
「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說罷,他踏著一地鮮紅,款款朝她走來。
那個場景,很多年以後,午夜夢回,葉清歡始終無法忘懷。
她是個棄嬰,自小在玄女宮長大,宮主,還有眾師姐妹,就是她全部的親人。可就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她眼睜睜看著她們一個個倒在地上,慢慢沒了氣息。
「清歡,你知道嗎?我很愛你。」
陸嘉衍靠在她的耳畔,低低嘆息一聲,彷彿情人間最親密的呢喃。而後,他攥住她的手臂,將摺扇狠狠揮向皓腕。
筋脈俱裂的劇痛瞬間向五臟六腑瀰漫開來,葉清歡一時承受不住,虛弱地向地上倒去,陸嘉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清歡,你別怕。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落日下,男子美得妖冶。他緊緊抱著懷裡的女人,彷彿找回了失而復得的寶物。
那天後來,陸嘉衍將葉清歡帶回了陸家。他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卧房裡養傷,每天下了朝就回府,坐在凳子上陪她說話。
他似乎有說不盡的話,一件芝麻大的事情也夠他細細地講上半天。偶爾,他也會念些不打緊的文書,陌生的名字,瑣碎的政務,燈把人的影子貼在牆上,婆娑如水墨畫。
葉清歡從來不回應,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再後來,她索性不看他了,自顧自地低頭,假裝視而不見。然而陸嘉衍並不生氣。他日復一日地哄她,討好她,耐心得像是沒有脾氣。
三月初二那日,陸嘉衍一整天都沒有出現。二更天的時候,他披著一身寒露,欣喜地抱住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光流轉,燦如春花,皎如秋月:「清歡,這段時間,我瞞著你,偷偷打點好了一切。我們明日就要成親了,你高興嗎?」
說完,不等她回答,他笑了笑,自顧自地道:「我很高興。為這一天,我整整盼了四年。」
這一刻,彷彿時空重疊,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看著她的眼睛,許諾要一生一世。
葉清歡的心柔軟了一瞬,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堪堪讓情緒沒有外泄。
陸嘉衍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以為是睡著了,伸手緩緩撫上她的左肩。
這麼多年過去,那裡的傷口早已結痂,變作老疤,只留下一個圓形的小坑,沒有任何知覺。可奇怪的是,不知為何,當他的手指輕輕觸碰到的時候,卻還會微微地痛,微微地癢。
「清歡,人的一生太短,來世如何,我無法許諾。但你記住,這輩子,我陸嘉衍必不負你。」
翌日一早,丫鬟和喜娘踩著吉時進屋子裡來,服侍葉清歡梳妝。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
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
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
六梳親朋來助慶,香閨對鏡染胭紅,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鵲橋高架互輕平,
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
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
十梳夫妻兩老就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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