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願卿百歲安

57.58%

第四章 願卿百歲安

  喜娘嘴裡念著吉祥話,拿著梳子給她梳頭。葉清歡如今武功盡失,又被傷了筋脈,真真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比普通弱女子都不如,自然是任人擺弄。

  前後加起來下了小半個月的雨,這日難得放晴,天藍得和水洗過一樣,小朵小朵的浮雲,白得近乎透明。風還有些涼意,楊柳絲絲如碧。

  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後頭的轎子里,坐著他的新娘。紅綢鋪滿地,紅妝延百里,陣仗之浩大,許多年以後,京城的百姓再回想起,依舊會忍不住津津樂道。

  夜晚,葉清歡趁人不注意偷偷藏了一支髮釵,握在掌心。陸嘉衍從喜娘的手裡接過喜秤,挑起喜帕的瞬間,她出手,用力刺進他的胸膛。

  陸嘉衍悶哼了一聲,黏稠溫熱的鮮血順著喜服滑落下來,濡濕了她的手。

  喜娘從沒有碰見過這樣的事,嚇壞了,尖叫著衝出門,大喊救命。陸嘉衍卻像個沒事人一般,只是定定地望著他的新娘,問:「清歡,你恨我嗎?」

  五指在廣袖下收攏,圓潤的指甲深深扎進掌心。葉清歡粲然一笑,道:「當然。玄女宮上下那麼多條人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不可能原諒。

  「陸嘉衍,你知道血的溫度嗎?如火一樣,灼人肌骨,燒人肺腑,最後只留下一個空洞的窟窿。這麼久過去,這窟窿一直都不曾填上,到夜裡,我還能聽見她們的哭聲,在這窟窿里,像風一樣呼嘯。

  「所以,你將我留在身邊,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陸嘉衍的眼底快速劃過一抹失落和受傷,不過被很好地掩飾住了。頓了頓,他道:「那便恨著吧。」

  說完,他張開手,傾身擁住了她。暗紅的血不斷地從傷口處流下來,他卻毫不在意。

  「若是不能相愛,恨著也好。我想你記得我,一輩子都不能忘。」

  成親之後,他對她愈發地好,恨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他知道她最喜歡芍藥,特意命花匠在後院栽滿芍藥,並讓人在花叢中扎了一個鞦韆。五月里,春光和熙,他抱著她在院子里曬太陽,臉埋在她的頸窩,深情又眷戀。

  「清歡,你知道嗎,你走的那年年尾,有個晚上,風把窗子吹開了,我以為是你來看我了,就起身去看。那時,屋子裡空蕩蕩的,鄰府的大街上很熱鬧,隔那麼遠,還是能聽到爆竹啪啪地響。天上能看到煙花,一會兒就散了,每個人都很高興,可是我覺得冷。月光一寸一寸照在身上,一直冷進心裡。」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清歡,原來我愛你,勝過這世間的一切。」

  他原本就生了一雙極清澈,極溫柔的眼睛,說這番話的時候,更是柔軟如流水脈脈,脈脈地漫過她的面容。

  葉清歡沉默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自然也不會例外。所有的恨,在一日又一日的相處中,早已慢慢平息,可玄女宮的事,終究是她心頭的一根刺,這道坎,她忘不掉,邁不過,沒辦法嘗試原諒。

  於是只好沉默。

  唯有沉默。

  滿湖的蓮漸漸凋零,八月里木樨開始香的時候,陸嘉衍變得忙起來。

  他整日早出晚歸,行蹤不定,回府越來越遲,陪她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日子有些空蕩蕩,葉清歡表面不顯,眼角的餘光卻會不自覺飄向門口,隱隱升起期待。

  是習慣了吧。

  習慣了那個繾綣不離的影子。

  可這習慣,是最要不得的。

  葉清歡收回目光。她一邊告訴自己要恨他,一邊又壓抑不住自己的心。這樣又愛又恨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逼瘋了她。

  聽說八王爺勾結蠻族,集結大隊人馬,準備領兵進京,奪回屬於自己的皇位。當今聖上膽小懦弱,只知享樂,對於打仗之事根本沒有主見,只能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陸嘉衍身上。

  這些,都是下人閑暇時躲在牆角嚼舌根的話,被她無意間聽到了。

  她冷漠地想,真要打進來才好,他死了,她就陪他一起死,如此,也就不必再糾結了。

  之後一連好多天,陸嘉衍都沒有出現。再見到他時,他的身上多了一抹幽香。淡淡的,並不艷俗,反而十分好聞,想來是上等的香料。

  葉清歡不著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腰間,那裡原本掛著一個香囊,是那年上巳,她送給他的,這些年他愛惜得很,布料都磨舊了,也從未摘下,可今天,香囊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刺繡精巧的小香袋。

  她想起白天聽到下人說,皇上擔心陸嘉衍起異心,投誠於八王爺,為了鞏固這段關係,便想將郡主表妹賜給他。那郡主十分貌美,與陸嘉衍又相識多年,葉清歡雖沒有問,但心裡已有了猜測。

  是啊,她本就不是什麼招人憐愛的女子,陸嘉衍這樣日復一日地討好,又得不到,終有一日會厭倦。

  可他怎麼能厭倦。

  是他逼得自己失去安身之所,無枝可依,他怎麼能先厭倦。

  那天之後,葉清歡就染上了風寒。高燒反反覆復,嗓子眼裡像是有火在燒,拖了好多天都沒痊癒。這期間,陸嘉衍一次也不曾露面。

  下人也是牆頭草,勢利眼,先前見家主一門心思全都放在她身上,一個個上趕著獻殷勤,如今見家主對她冷淡下來,便也對她不理不睬,四處躲懶,連請個大夫都嫌麻煩。

  葉清歡再醒來時,是個下午。

  夕陽西沉,斜斜地照進來,疏麗的光落在湘妃簾的陰影里。房間里一個下人也沒有,靜得連呼吸聲都分明。她撐著床沿慢慢起身,穿好鞋襪下床,想給自己倒杯水喝。

  「師姐,我來救你了。」

  一個粉色的嬌俏身影跳窗而入,脆生生地道。

  葉清歡嚇了一跳,手中的杯盞險些掉到地上。她瞧著少女面生,又喚自己作師姐,心頭閃過一個猜測,忙問她:「你是誰?」

  少女說,她也是玄女宮的弟子,只不過入門晚,宮中師姐妹又多,所以葉清歡才沒什麼印象。當年,滿宮被屠的時候,她恰好下山辦事,這才命大堪堪逃過一劫。

  「師姐,我找了許久,終於打聽到你還倖存的消息。我知道你的武功被陸嘉衍那狗賊廢了,不過沒關係,往後我會照顧你的。我們快走吧。」

  葉清歡看著少女,喉頭澀澀的,說不出話來。

  明明這救兵自己期盼已久,為什麼真到了這一刻,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呢。

  少女見她遲疑,催道:「師姐,你快收拾東西,明日說不定要下雪,天寒地凍的,不好趕路。」

  下雪?

  她扭頭望向窗外,天色青如水,暮雲四合,院子里一片蕭條,光禿禿的柳枝垂下來,顯出幾分枯敗感。

  她忽然覺得很累。

  這些年的愛恨,與時光,折磨了她太久,讓她精疲力竭。

  或許,是該放過自己了。

  **

  葉清歡走了。

  隔天晚上,八王爺帶領大隊人馬殺入京城,急促的馬蹄聲,粗暴地踏碎了夜晚的寧靜。

  陸嘉衍率領御林軍在城門口周旋,八王爺見到他,猛地勒住韁繩,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恨意:「好久不見,陸大人。承蒙你的關照,這些年,我過得很是驚心動魄呢。」

  他生來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顛沛流離之苦,為了躲避追兵,無數次如喪家之犬,一樁樁,一件件,如同針,狠狠扎著他的自尊,每扎一次,心裡便多恨陸嘉衍一分。

  罪魁禍首聽到這話,笑了笑,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氣度,倒襯得八王爺像個惡人。

  惡人抬起手,高舉手中的劍,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字:「殺!」

  大戰一觸即發,無數士兵鋪天蓋地地湧上來,御林軍衝出去,兩方廝殺在一起,從夜半到清晨,從清晨到晌午,從晌午到黃昏。

  下雪了。

  陸嘉衍不是沒有經歷過生死,當年陸家主為了鍛煉他的膽量與魄力,也曾狠心送他上戰場,但這樣慘烈的守城,仍是生平僅見。

  如果這世間真有修羅場,那大抵,大抵也不過於此。

  其實他心裡明白,皇上早就走了,留他在此處,不是為求勝,而是為拖延時間。

  當上位者失去信心,這一戰註定是敗。

  可即使知道結果,他依舊不能走。陸家歷代效忠天子,多少年積累下來的忠厚名聲,他日史書工筆,絕不能毀在他一人的手上。

  陸嘉衍漸漸體力不支,身上多出許多縱橫交錯的傷口,鮮血塗了一地。他也開始感到疲倦,鋪天蓋地的疲倦。手起刀落,跌落塵埃的,有時是一隻手,有時是一個人頭。

  最後,是騎在馬上的八王爺朝著他的胸口射了一箭。

  一箭穿心。

  風蕭蕭地從指間過去,月明如鏡。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有雪落在臉上,他想,清歡這會兒,應該已經到滄州了吧。

  他也曾想過,自私地留下她,和她一起赴黃泉。既然生不能同心,那就死同穴,下輩子還要再糾纏。

  可到底捨不得。

  捨不得看她吃苦,捨不得看她受罪。

  那就這樣吧。他背上最骯髒的罵名,讓她以為自己變了心。如此,即使日後聽到自己的死訊,借著恨,她應該也能毫無負擔,毫無憐憫地活下去。

  誰也別告訴她真相,騙她一輩子吧。

作者有話說:

這卷終於寫完啦,嗚嗚嗚,百歲安是到目前為止卡文卡得最嚴重的一卷,終於結束了,老母親好感動

章節評論(9)

點擊加載下一章

相思暖浮生

加入書架
書籍詳情 我的書架 我的書屋 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