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朕來教你
12.12
縱是她走得再慢,也已行至几案,几案上的文房四寶,筆架上懸着的狼豪,用鎮紙鋪好的宣紙,一切恍如隔世。
阿煙端坐於几案后,顫巍巍攬起輕紗廣袖,露出一截玉腕來,卻始終沒敢伸手去拿筆。
她的一手字是師兄親自教的,不是尋常女兒家寫的小楷,而是行書,在女子中本就極為少見。
因師兄親自教習,她費心苦練許久,未及笄,一手字,莫說形體、結構便是筆力,也幾乎與他無異。
而師兄的字跡,於當今天子而言是何等熟悉。
她不敢習字,除了怕因這字跡引得天子生疑,更是因為,自幾年前那場禍事後,她身受重傷不止,雙手筋脈俱斷,失了一身武藝,這近四年來,更是從未執過筆。
她暗自思忖間,亦不知天子何時踱步至身側,近在咫尺的二人,一立一坐,他本就高出她許多,眼下更是佔盡身高之利,滿身威儀壓至身前。
他俯首盯着她瞧,問她:「習字而已,便怕成這般?」
阿煙抬眉望向他,一如二人同榻那晚,求他留盞燈時,眼裡儘是楚楚可憐:「求皇上開恩,除了習字,罰臣妾別的都成。」
傅景珩那雙不怒而威的鳳眸,眼中的審視之意,隱含着一股看透一切的犀利鋒芒。
這一次,眼看她眼眶微紅,他也沒心軟,她身上的不尋常之處,着實太多了些。
他沉聲道:「姜國可不比北戎蠻夷,沿承楚地之風,極重士子文人,孩童便可作詩,你貴為嫡公主,習字應是從小教習的,便是有所懈怠,字跡難登大雅之堂,朕亦不會怪罪。」
沉默的空氣似逐漸變得膠着,她輕垂下眼睫,不敢與他對視,卻也未開口。
阿煙想了一會,直直起了身,立於他身前,仰頭看着他,神色認真無比,說道:「臣妾不敢欺瞞皇上,臣妾已不會習字了,便是如何執筆都忘了,連五歲啟蒙稚子也不如。」
傅景珩眸色沉了沉。
阿煙神情微斂,眼眸中似淬起幾分神傷,又一閃而過。
她道:「幾年前,我遇到一夥歹人,受了極重的傷,手筋斷裂,自那次傷好后,便再也沒執過筆,至今心有餘悸,也不知,我這手是否還能執筆習字。」
她內心坦蕩,直視着他的雙眼,將這一段她切身經歷過的傷痛,娓娓道出,並未有半分欺瞞。
傅景珩眸光微轉,眼神下意識的落在她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那裡似白玉無暇,絲毫看不出,有曾受過重傷的痕迹。
阿煙順着他的眼神看去,知他在疑心什麼,舉起手腕至他身前,斂起廣袖輕紗,將手腕內側,那一道旁人察覺不出,極為隱密,似魚線般細的傷痕,露出給他看。
「皇上不信,大可將太醫署的太醫全部宣來挨個來查,但凡醫術卓絕,有點真才實學之人,定能驗得出我這手腕這條細痕是如何落下的。」
她音色平靜說完,本提起那段極痛苦的經歷,已是黯然神傷,很是難受。
眼下如此坦然,見他仍疑心自己,一種滿腔赤忱,被人辜負的委屈,皺然涌至心頭。
她只這樣一想,便鼻腔發酸,心底那股酸澀的情緒,已是抑制不住,眼裡蓄滿的淚珠,險些就要掉落下來。
阿煙下意識別過頭,低垂着臉,抬手想抹去眼角的淚,可卻不知為何,那淚仍是滴滴滑落至臉頰。
傅景珩身為天子,居至尊高位,莫說只是疑心了她,令她受了些委屈,便是問罪於她,換作旁人,到底是不敢將這份委屈,在他面前表露出來的。
可她終究不是旁人,落下的淚,亦不知為何,似一滴滴悉數砸在了他的心上,滾燙炙熱,令他心尖止不住的輕顫,莫名的心疼不已,就連呼吸都微微一窒。
他想,定是因為她這惑人的美貌,才會惹他生憐,他到底也是個男人。
「還哭,不想要眼睛了。」傅景珩微微啟唇,伸手拿出自己御用的錦帕,去為她拭淚。
那語氣,不是之前的冷喝,是連他都未察覺的柔和。
見女子似賭氣的移開了臉,避開他的手,慌不擇亂的用手抹眼淚。
傅景珩一愣,倒底是忍着沒發作,只口吻強硬了些:「別動,抬起頭來。」
阿煙一愣,緩緩抬起頭來,他便拿起手中錦帕,動作很輕,極細心為她拭去臉上淚珠。
二人離得極近,阿煙短暫哭過之後,將心裡那股酸澀之意宣洩而出,眼眶熱意褪卻,理智已恢復清明,眼前之人,卻看得愈發清晰。
縱然,她知道,這只是一場戲。
他是高懸夜空,受世人仰望的上弦月,而她是低若塵埃,歷經風霜的蒲草。
便是演戲,她也不該痴心妄想。
可眼下,天子溫柔為她拭淚的樣子,讓她止不住心頭微微一熱。
傅景珩為她拭乾凈了淚,緊凝着她的眼眸,低緩說道:「以後不許再哭,聽到了嗎?」
阿煙一臉倔強,不由咬唇,只覺他又仗着天子之勢欺負人,不是疑心試探她,便是冷聲喝她,現在更甚,連哭也不讓她哭了。
可倏然間,只覺一長臂攬過她纖細的腰肢,將她攬入懷裡,那熟悉的香氣瞬間在鼻息散開。
阿煙恍然一抬頭,額頭便輕輕抵在了他的下顎線處,呼吸亦在這一刻,變得有些不暢。
他聲音清泠如泉水流淌過心間,不復往日的清冽,:「可是又忘了你的眼疾?」
這一記詢問落在耳邊,他略帶懲罰性的攬着她腰肢的手稍一發力,便狠狠攥緊了她的腰肢,兩具身子幾乎是緊貼在了一起。
「沒,沒忘」阿煙因他的動作,臉頰一熱,就連耳根都是滾燙。
「朕的話便是聖諭,以後不許再哭。」
阿煙應聲「是」,便聽他語調深長問道:「朕若教你重新習字,你可願意學?」
阿煙倒是想拒絕,可眼下身子被他緊箍在懷裡,他這是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她唯有回道:「能得皇上教習,乃臣妾之幸,自是願意。」
不過須臾,阿煙便從他的懷裡坐在了几案后,而座椅寬闊足以容納兩人有餘,天子則在她身側。
傅景珩自筆架上特地挑了適合初學習字的狼兼毫筆,又將筆尖沾了少許墨汁,在硯台中撇去餘墨后,才將筆遞給她。
行文弄墨,於他而言,早已是精益求精,見她握筆姿勢生疏且指法不對,執筆的手都是微微發顫,果真是不如稚子,他到底是沒再忍心苛責她。
「無妨,朕來教你。」
他炙熱的呼吸似噴洒至頸間,阿煙只覺他貼身靠近她,伸手握緊了她執筆的手,從握筆的姿勢、至如何落筆,寫字的筆畫,無一不細緻教她。
便是幼時初學習字,師兄待她,也未曾這般有耐心過。
他低沉的嗓音,不時在耳邊落下,那淡薄的香氣,似亦沾染至她的身上。
縱是她握筆的手徹底放鬆,亦未用力,交由他的手掌帶着她走筆,這一落筆處,終是令阿煙亂了心緒。
「切莫分心,習字亦是練心性。」傅景珩這話是說與她聽,亦是警醒自己。
他何時也這般心志不堅了?
「是」阿煙應聲,略一遲疑問:「皇上也是這般教永泰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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