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雲泥之別
32.08
蔡婆子之事,傳回宋府時,宋家上下,群情激奮。
宋珏登時拍案而起,怒道:「這姓章的,真真是不要臉!阿璃等着,四哥這就去書院,將那章元魁狠狠痛打一頓,給你出氣!」
宋父沉着臉,冷哼道:「你的聖賢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開口便喊打喊殺,一派綠林莽夫之態,簡直胡鬧!」
見父親動怒,宋家姐妹三個,忙軟言相勸。
宋琅柔聲道:「珏弟不可戲言,咱們宋府文官清流,行事豈可如此莽撞?章氏偷師,是他之過,依我看,倒不如報官,要個說法。」
宋珩亦道:「報官何須捨近求遠?咱們宋府便是食君祿的,珩兒懇請父親,以官身之威,為阿璃討個公道!」
宋璃微微皺起眉頭,尚不等她開口,卻是孟氏,急匆匆攔下了愛女心切,滿面怒容的宋父。
「夫君不可!」
宋家上下,只有孟氏出身商賈之家,於經商一途,最有見地。
此刻她開口,宋父登時沉下氣來,靜待她的下文。
孟氏輕撫着宋璃的額發:「江南文人眾多,文房四寶的生意,最是炙手可熱。璃兒的寸金坊,背後有夫君這五品織造,章氏在平江城內盤踞百年,墨坊一家獨大,無人敢與之爭鋒,又怎可能只是尋常百姓?」
此言亦道出了宋璃心中所想。
「父親,阿璃已盤問過那蔡婆子。去歲,您方才走馬上任,章氏便想假借買下人的機會,在咱們府上安插耳目。卻不想,母親謹慎,只選知根知底的家生子近身伺候。章掌柜無奈,才只得將蔡婆子安頓在莊子上,伺機而動。」
「安插人手,打探府上消息,窺伺父親的喜好,這一連串的伎倆,章氏得心應手,顯然,在買通地方官,官商勾結一事上,已然輕車熟路了。」
她頓了一頓,又道:「在那章掌柜面前,阿璃故意以父親的官位威脅,只是提醒他,有所忌憚,莫要輕舉妄動。但此刻,咱們尚且不知,章氏背後仰仗的是哪位官員,貿然出頭,只怕對父親仕途不利。」
聽聞有損宋父的升遷之路,一直垂頭默不作聲的宋瑾,忙開口附和:「父親,母親和阿璃言之有理,請您三思!」
宋珩忿忿:「難不成,此事就這麼算了?總不能礙於章氏身後之人,便投鼠忌器,任由他們欺辱阿璃!」
宋珏亦低聲嘟囔:「依我之見,還是散學時,悄悄尾行章元魁,將那廝堵在暗巷,蒙起頭來打上一頓,不留半分痕迹,既警告了章氏,又不怕他為難父親!」
兒女們眾說紛紜,宋父板着臉,見宋璃一雙明亮的眸子,燦若星子般望着自己,心念一動,沉聲問道:「璃兒,你母親既將鋪子給了你,如今你便是寸金坊之主。為父想聽一聽,此事你意欲如何?」
見父母皆鄭重地看着自己,洗耳恭聽她的打算,如此尊重自己,宋璃不由心下一暖。
「父親,阿璃想着,趁此機會,正好將墨坊和莊子上的夥計們敲打一番,查清他們的底細,如蔡婆子這樣來路不明的,或發賣,或退還原籍,掃清蠹蟲,才好開張宴客。」
她已命溫良,務必大張旗鼓,將蔡婆子送回章氏,只說她在宋府時,手腳不幹凈,請章氏管教,絕口不提偷師之事。
章掌柜丟了臉面,這蔡婆子定討不了什麼好果子吃。
如此,一來,敲山震虎,有蔡婆子的下場為前車之鑒,若是還有潛藏在宋府的漏網之魚,想來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二來,章氏仿製桐煙墨在先,遣送蔡婆在後,有心之人,不難猜出這其中的關聯。戳破章氏偷師之舉的,並非「隱忍不發」的宋府,而是平江城「心直口快」的悠悠眾口。
章氏墨坊的卑鄙行徑,少不得要遭人詬病,卻又無法對宋府發難,方為上策。
宋父聽着愛女小小年紀,侃侃而談,思慮竟如此周全,不由好生動容。
他招了招手,將宋璃攬在自己膝下,柔聲道:「阿爹的璃兒真是長大了,懂得為父分憂了……」
他憐愛地看着宋璃,心下又有些着惱,惱自己這新官上任的平江織造,身後無世家大族仰仗,同僚虎視眈眈,明明身在要職,卻只能事事謹小慎微,處處投鼠忌器。
宋珏不甘心地問道:「那阿璃的寸金坊怎生是好?難不成便任由章氏將阿璃的客人悉數搶了去?」
見眾人全都神色憂慮地望着自己,宋璃卻只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
偷師,仿冒,古來有之。
她這桐煙徽墨,又沒法子申請專利,且制墨之法,本就大同小異,寸金坊炙手可熱,旁人眼紅效仿,她又如何能阻攔?
寸金坊的桐煙墨,為着保證徹底陰乾煙灰中的火氣,至少需要兩年時間才能售賣,章氏略去了這等待的過程,只消幾日,便能出貨,一來價低,二來又是現貨,客人們不願苦等寸金坊的預售,轉而求購章氏墨,也是情理之中。
但,真正的桐煙墨,歷經歲月的滄桑,靠日復一日的時光沉澱,方才積蘊出的沉穩而又複雜的濃郁墨色,又豈是一朝一夕,草草仿製,便能替代的?
更何況,桐煙墨最為獨到之處,便是必須以燈盞取煙,這樣的煙灰,方才極致細膩。
煙房不見天日,一旦開始收煙,外人便不可進出,蔡婆子縱然有送膳的由頭,偷看了伐木取桐油,猜得到燃燒桐油制煙,學得會清水洗煙,可這燈盞收煙的精髓,卻是決計偷師不得的。
「父親放心,章氏的仿製墨,與阿璃的桐煙墨,雲泥之別,有識之士一試便知。」
桐煙墨價高,連日來,訂購的客人,不外乎兩種。
一者,是如崔太傅這般,飽讀詩書,愛墨如痴之人,試遍天下奇墨,章氏妄圖魚目混珠,決計無法瞞過他們的眼睛。
二者,便是平江城中的高門大戶,家境殷實,卻胸無點墨,不喜讀書,購墨,只是為着附庸風雅,彰顯自家的身份地位。
這樣的人,雖無法評判墨色高下,但章氏仿冒之名傳出后,他們又如何可能繼續訂購假墨,為了區區二兩銀子,便自降身價?
章氏一時仗着「現貨」的便利,雖搶了些宋璃的主顧,但以長久計,實在掀不起太大風浪。
宋家眾人聞言,這才總算放心了幾分。
宋璃卻話鋒一轉,柔聲道:「其實,阿璃早也想過這桐煙墨,並非尋常士人所能取用,我有意制些更為物美價廉的好墨,只是……」
作者有話說:
【評論區關於情節的解釋】
1.第十五章,預訂桐煙墨的客人取消訂單後為何還能全額退款的問題,十七的想法是這樣的:阿璃的桐煙墨交付周期過長,僅僅試墨一次,便願意全款預訂的顧客本身,其實已經非常有誠意了。阿璃的確可以拒絕退款,但試想一下,假如是現今生活中的我們,聽信了不實宣傳,衝動預訂后反悔,並未收到貨物,但店家無論如何都不肯退款,這個品牌的形象是否在我們心中也會大打折扣呢?阿璃同意退款,相當於網購時的「七天無理由退貨」,是給消費者的一種保障。雖然墨坊必然會蒙受一定的經濟損失,但同時也向百姓們展現了墨坊的格局,對墨坊長期的發展更為有利。
2.第十六章仿製墨工時的問題:真正的桐煙徽墨,的確需要至少兩年的時間,但其中大部分的時間在於陰乾煙灰,消除火氣。如果忽略這一步,製作時間就能大大減少。章氏墨坊本來就不是什麼老實本分的鋪子,他出售的「桐煙墨」,到底用了多久,還不是只憑他們一張嘴隨便說嘛。也正是因為章氏墨坊的仿製墨未經時間沉澱,所以才遠不如寸金坊的墨。
3.章掌柜預先安插了蔡婆子的問題,並不是他未卜先知哈。作為城中首屈一指的顯赫富商,宋父新官上任,章氏為了確保自己生意依舊順利,少不了要和官府打點好關係的。他想摸摸宋父的底細,但又無法把人送到宋府去,所以只能在莊子上動手腳,而蔡婆子,就是他預先安插的耳目。
宋家兄妹來莊子時,蔡婆子為了打探宋家人的喜好,自然是要主動上前湊的。阿璃捶打墨那麼大的動靜,怎麼可能完全不被注意到嘛,之後墨坊開張,在莊子制墨,蔡婆子趁着送飯的機會,偷偷打探。再邀功領賞,報告給章掌柜,這才讓章掌柜機緣巧合,很快做出了仿製品。
4.章氏偷桐煙墨配方的問題,嚴格來說,蔡婆子偷取的,並不能算是個方子。制墨的工藝,其實自古以來,大同小異,黑色大多數來自於煙灰,加膠調和揉制而成,而桐煙徽墨,之所以珍貴,其獨特之處,主要在於選用的桐木和桐油,生長於何處,還有燒制煙灰時,採用木材的部位,含油量,加入什麼藥材一同燒制,是否採用茶杯大小的燈盞手工收煙,使用什麼品質的膠等等。蔡婆子只是偷看到了使用桐木和阿璃捶打墨塊的過程,加上章氏本身也是懂得制墨的,結合起來,不難猜出桐煙墨大概的製作方法。所以,也就不存在阿璃故意放出假配方的可能啦,不過,最核心的燈盞收煙過程,是避人耳目的,寶貝們可以放心,章氏永遠也做不出真正的桐煙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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