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火焰
13.11
女學藏書閣的琉璃窗將初夏的日光篩成細碎金箔。
沈霽舟拂過青玉案上攤開的古琴譜,驚起一縷浮塵。
「《流水》譜中的這個指法,原該用無名指勾弦。」他指尖虛點泛黃的紙頁,抬眸望向對面的許煙薇。「那日你在國公府撫琴時,為何改用中指?」
許煙薇正低頭整理散落的書卷,聞言頓了頓:「無名指勾弦雖合古法,但琴身有斷紋處共鳴不同。中指力道更穩些,不易讓雜音亂了曲意。」
沈霽舟輕笑,鎏金香爐騰起的青煙模糊了他眼底的讚許:「你倒比那些死守琴譜的老學究通透。」
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
許煙薇抬手去按翻飛的紙頁,兩人手指同時觸到《廣陵散》的殘譜,又齊齊縮回。
「先生那日……」許煙薇縮回手,將碎發別到耳後。「那日在國公府替我圓謊,我還未曾好好道謝。」
沈霽舟倚着書架把玩玉簫,淡笑道:「謝字太重,不如請我飲盞新茶?聽說許府新到的洞庭碧螺春,比宮裡的貢品還多三分清洌。」
許煙薇剛要應聲,忽見沈霽舟神色微變。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袖口遮掩的淤青——那是前夜她在祠堂久跪時,嗑在供桌上留下的痕迹。
「兩日未見你來女學。」沈霽舟聲音沉了三分,「許府……可是有麻煩?」
閣樓轉角處,許清瑤死死咬住下唇。
她本是來尋不知掉落在哪兒的綉帕的,卻不料撞見了他們二人近乎曖昧的觸碰。
沈霽舟此時此刻的模樣,與許煙薇那日「高山流水」的說辭,割裂成鋒利的碎片。
「能有什麼麻煩?這淤青,是幫母親打理家務時不慎撞傷的。」許煙薇抽回手,天水碧的袖擺遮住了傷痕。「先生說的新茶,改日我……」
「長公主有令!」
陸鴻漸的聲音忽然傳來,破開滿室旖旎。
他手中捧着鎏金捲軸,腰間佩劍與之相撞的聲響比往日更清脆些。
沈霽舟笑着挑眉:「陸兄,你何時竟成了傳令官?」
陸鴻漸面不改色:「北狄細作潛入棲霞山的消息,想必你也聽說了。」
「那又如何?」
陸鴻漸將捲軸攤在琴譜上,指尖重點硃砂批註處:「長公主要徹查女學往來人員,凡三品以上官員家眷,皆需重新核驗籍冊。」
許煙薇蹙眉看向捲軸,果然看見許府的女眷名錄用硃筆勾了紅圈。
她疑惑道:「可是此事該由母親……」
「許夫人去拜訪郡主娘娘了。」陸鴻漸接過她的話,又不經意地隔開了她與沈霽舟。「許大人正在御前議事,長公主特命我護送許大姑娘回府取印鑒。」
「這是殿下的意思?」
「你若是不信,大可去長公主府對質。」陸鴻漸收起捲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這樣的事情,想來他也不會胡說。
許煙薇想了想,頷首道:「那就有勞陸小將軍了。」
藏書閣外的棠梨樹撲簌簌落下一陣花雨,許清瑤望着陸鴻漸將許煙薇天水碧的身影裹入馬車,雙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說什麼只是知音,說什麼對沈霽舟毫無情意,可如今,她分明依然搖擺在沈霽舟和陸鴻漸之間!
許清瑤心裡頭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苗又噌的一下點燃了。
……
馬車駛過青石板路,車簾忽被山風掀起。
陸鴻漸望着許煙薇袖口若隱若現的淤青,劍穗上的紅絲絛無意識繞上指尖。
「許府祠堂的青磚,跪了一夜便能淤青至此?怕是膝蓋上的傷更重。」
許煙薇一怔:「你怎知我跪了祠堂?」
陸鴻漸的目光掃過她被風吹亂的鬢角:「你不必知道。」
許煙薇忽而輕笑:「那麼陸小將軍也不必知道我的傷由何而來。」
陸鴻漸語塞,默了會兒才道:「昨日正好有些事務與許大人交涉,言談間,許大人愛女心切,提了兩句。」
許煙薇這才淡淡道:「沒什麼,不過是跪了一夜,也不是沒跪過。」
陸鴻漸是知道她那個母親對她向來嚴厲的。
前世,他記得他們每次回門的時候,宋氏也總是板着一張臉,好像很不樂意女兒嫁入陸府一般。
「跪久了還是傷身。」他的手頓了頓,才送出了一瓶傷葯。「擦在瘀青處,能好得快些。」
「不必了,許府自然有治傷的葯。」許煙薇並不領情。
陸鴻漸也不惱,徑直將藥瓶丟在她懷裡,又道:「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為什麼不揭發她?」
許煙薇挑眉看他:「你又知道了?」
「那日正好軍中有事,是以國公夫人的壽宴我沒能去成,但壽宴上發生的事情,這京中都傳遍了。」
「那又如何?」
「如何?」陸鴻漸笑笑,「那日之後你就被罰跪了祠堂,不難推測是與壽宴有關。而你聰慧,想來也不會吃啞巴虧,是誰害了你,你定然心中有數。」
「所以我該謝謝你誇我?」許煙薇扯扯嘴角。
既然他都猜到了,她也不想矯情,便回了句:「算了,這是她第一回算計我,也算事出有因,我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再有下次……」
「你給她機會,她卻未必領情。」
陸鴻漸望着許煙薇腕間晃動的白玉鐲,忽而想起前世出征前夜。
那時候,她立在廊下為他系披風,月光把鐲子照得透亮。
「前日去大相國寺布施,方丈贈了些安神香。」他說着自懷中取出個素青香囊,玄色錦緞上用銀線綉着菩提葉。「你收着吧,放枕下能祛夢魘。」
許煙薇略猶豫了片刻,接過了香囊。
她雖不想和陸鴻漸有太多瓜葛,但處處迴避反而顯得自己心虛。
「你何時也信佛了?」許煙薇低着頭,整理香囊上的流蘇。
陸鴻漸沒有回答,卻道:「上月巡防營逮着個偷運古籍的商隊,其中有一卷前朝樂譜,名《玉蘭引》。」
許煙薇怔了怔,想起自己前世曾為了這失傳的樂譜四處打聽,卻一無所獲。
「明日我讓觀棋送去許府。」
許煙薇抬眸,正撞見他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那眼裡翻湧的,好似是熬過春秋的陳酒,稍一震蕩就要漫出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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