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6.82
王明生曾想過無數種到達殯儀館的情形。
他最害怕的，不過是自己來得太晚，爺爺已然火化。
可現實，遠比最糟的想象更可怕。
他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撞上了那口熟悉的棺材。
「砰！」
的一聲巨響，在寂靜的靈堂中炸開。
那口黑漆棺材應聲裂開，蓋子歪斜着掉落，棺內老人靜躺，臉色蒼白，眉目安詳。
王明生跌坐在地，額頭鮮血直流。
他下意識捂住額角，鮮紅的血滴順着指縫淌下，滴在了爺爺的臉上。
靈堂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頭頂白燈幽幽晃動，四周擺滿白花和香燭，香煙裊裊，供桌上的貢品幾乎要傾倒。
人群圍了上來，卻無人敢上前。
片刻后，低聲議論逐漸蔓延：
「後輩撞破長輩棺材，血還滴在死人臉上……這可是不祥之兆啊。」
「是啊，聽說死者若死不瞑目，就會回來找活人討個說法。」
「太邪門了……太邪門了……」
王明生聽着周圍的議論，艱難地撐起身子，四下張望，試圖在混亂中找到沈枳的身影。
可他的目光還未落定，一個熟悉而令人作嘔的聲音卻先一步響起。
「你怎麼在這兒？」
黃照從人群中快步擠過來，神情陰沉得嚇人。
沒想到王明生竟然真的敢來！
「你現在這是要讓你爺爺死都不安生？」
黃照惡聲惡氣，咄咄逼人。
王明生眼神猛地一冷，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滿臉橫肉的男人。
燈光將黃照的影子拖得老長，卻一點不顯人形。
黃照俯下身，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我不是讓你老老實實待在醫院裡？你真不怕，你爺爺的骨灰被送去砌牆？」
王明生全身一震，雙目猛然瞪大，像是被徹底激怒。
他緩緩站起身，聲音洪亮、毫不退讓：
「黃照！你有本事，就用我爺爺的骨灰砌牆啊！！」
這一嗓子擲地有聲，靈堂內頓時一片嘩然。
「哎喲，這孩子說的啥呀？」
「黃哥……這、這到底咋回事？他說的……真的假的？」
「砌牆？這是人說的話嗎？」
黃照臉色一沉，沒想到這孩子膽子大到當眾把話挑明。
他壓住怒火，臉上擠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朝眾人攤開雙手，大聲呵斥道：
「王明生！你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你爺爺屍身未寒，你居然敢當眾撒野？」
他指着那裂開的棺材，怒聲斥責：
「你撞壞棺材，還血滴其上，驚擾死者，現在立刻，給你爺爺磕頭道歉！！」
場面一時僵住。
王明生目光灼灼地盯着黃照，嘴角泛出一絲冷笑。
他沒有跪，也沒有低頭。
這口黑棺里躺着的是他的親人。
而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披着人皮、打着親情幌子的黃照，卻在明晃晃地踐踏他們祖孫之間最珍貴的情感。
「我到底哪裡錯了？」
「我只是想來看看我爺爺，我有什麼錯！」
最後這句話，王明生幾乎是撕裂着嗓子吼出來的。
黃照微微搖頭，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語氣溫和得令人作嘔：「明生啊，我知道你爺爺走了你心裡難受……可送葬的時候你都不來，你說你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他話音剛落，周圍人紛紛附和，有人嘆氣，有人搖頭：
「哎，這孩子怎麼回事，親爺爺的葬禮還鬧騰？」
「是啊是啊，多虧黃家好心，還把老爺子後事辦得這麼體面……這孩子倒不識好歹了。」
黃照見眾人站到了自己這一邊，笑得更得意：「明生啊，胡鬧也得分時候不是？」
王明生喉嚨發緊，心口像被什麼堵住了。
他看着黃照那張虛偽的笑臉，只覺得一陣反胃。
他忽然笑了，但那笑里滿是悲愴，眼淚卻不受控制地順着臉頰滑落。
「我爺爺生前說過，他怕火……火一燒上來他疼得厲害，他不想被火葬。」
「他說過，他希望我能上大學，當個醫生，救死扶傷。」
「可你們……」
他抬頭，死死盯着黃照：
「你們拿了我爺爺的所有積蓄，卻連我的學費都不肯出一分。」
「你們虐待他，讓他每天只能吃一頓飯。」
「你們……還害死了我的爸爸媽媽！」
「你們就是——殺人兇手！！！」
這最後一句字字如雷，震得所有人臉色一變。
可黃照卻面不改色，冷笑着打斷他：「行了，你要錢就說，犯不着編這些來博同情。再說，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
他朝手下一揮，急促道：「時間差不多了，該火化了，快點把這孩子拉走！」
幾個壯漢立刻上前，把王明生扯住。
他拚命掙扎，試圖衝過去攔住火化的推車，手死死抓住棺材一角，卻還是被硬生生地扯開了。
「爺爺——！！！」
他聲嘶力竭地喊，雙腳被拖得在地上刮出血痕。
棺材一點點推入火化爐中，爐門緩緩合上，緊接着傳來木材燃燒的噼里啪啦聲，帶着炙熱與窒息的氣味撲面而來。
王明生感覺自己彷彿也被丟進了那口火爐，皮肉被炙烤，骨血被焚毀，連靈魂也被那火焰一點點吞噬。
他絕望地抬頭，卻看見黃照正跪在爐前磕頭。
那人一邊流着眼淚，一邊低聲念着悼詞，像是在真情哀悼。
可那張臉上，嘴角微微揚起，竟是在笑。
那笑容像一把銹刀，毫不留情地剜進了王明生的心，一寸寸地、把他活生生的心，挖出來。
「黃照，你——！」
王明生怒吼一聲，從褲兜里猛地掏出一把刀，紅着眼直衝向黃照。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體就被人猛地拽到一旁。
「小狗，回頭。」
是沈枳的聲音。
王明生怔了一下，抬起頭，就看到沈枳站在不遠處，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你為什麼攔我？！」王明生眼圈通紅，眼淚模糊了視線，憤怒地吼道。
「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沈枳答得平靜。
「你覺得黃照他不該死？」王明生死死盯着她。
沈枳卻像看個傻子一樣看着他，目光涼颼颼的，帶着點嘲弄。
終於忍不住了，王明生整個人崩潰了似的蹲下來大哭，「你們都在騙我！你也是……你說幫我，可你又攔着我！」
「黃照他們欺負人，做盡壞事，我把真相說出來也沒人信。」
「我說了，也沒用啊！沒有人會信我的話！」
沈枳靠在牆邊，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地看着王明生的崩潰。
過了片刻，她輕聲道：「確實如此。人啊，總是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王明生低着頭，緊緊捏着拳頭，指甲快要掐進肉里。
沈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不咸不淡地說：「人啊，總歸是得向前看的。」
說完，她似乎有些乏了，轉身就要離開。
然而，她的衣擺被人扯住了。
「我是狗，不是人。」王明生聲音低啞卻無比堅定。
沈枳腳步一頓，微微轉頭，挑眉看着他。
「我是一條狗，就該保護我在乎的人。」王明生抬起頭，眼神血紅而決絕，「面對惡人，就應該亮出獠牙，把他們撕成碎片。」
他一字一句地說着，像是把所有的痛苦和憤怒，都融進了這短短几句話里。
「求你……幫我。」
他看着她，眼神像狼崽子一樣，赤誠又絕望。
「好狗，好狗。」
沈枳笑了，終於露出滿意的神色。
她轉過身，輕巧地抬腳，朝着殯儀館另一邊走去。
「你要去哪兒？」王明生愣住，連忙喊道。
沈枳背對着他，揚起嘴角：「去搬你爺爺的屍體啊。」
王明生呆住，「可剛剛……他們不是已經把我爺爺推進火化爐了嗎？」
沈枳回頭笑了笑，眼神裡帶着一絲戲謔：「我不是說了嗎？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章節評論(5)
點擊加載下一章